蝴蝶与少年
来澳洲读书后常常听到一句话-“Are you happy about it?”老师会问,房东会问,摄制组的导演、制片也常常会问。开始我觉得这是句废话。想想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事情是自己喜欢开心才去做的?而做了又有多么的开心高兴呢?要考虑那么多的客观条件,要考虑那么多相干、不想干人等的感受,结果哪件事是痛痛快快完成的?完成它的过程中自己又享受到多少呢?最重要的是,有谁诚挚的关心你的感受呢?
与当地人打交道久了,我慢慢开始适应了这句话。从一开始敷衍般的总是回答“Yes.”,到问问自己的心,然后给出一个诚实的回答。再到主动的跟对方讲“I’m (not) happy about it.”。现在我真的喜欢上了这句话。无论在哪里,常常问问自己,问问别人,这样你开心吗?我们可不可以诚实一点,找到一种让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享受此时此刻。
我们这次不惜血本,以200澳刀/日的价格租用了先进的硬盘式、便携式录音设备,外加立体声话筒。当然从虚荣心上讲这让我们看起来非常的“酷”,但是,钱是来之不易的。即使是学校拨款,很大比例上也是来自于我们这些留学生的高昂学费。这种先进的录音设备适合在摄影棚里使用,也适合在声音层次分明的郊外。就象电影《春逝》里的录音师,录下四季里大自然的声音。在我们的第一个拍摄点-那个透风撒气的展馆-用这样的设备,耳机里大街上汽车的噪声盖过了演员的对白。
我找到Jad,直话直说:“I’m not happy, cause it’s not the device most suitable for us.”(我不满意,这不是最合用的设备。) Jad 示意我到外面谈。他听完我的解释,然后说这确实是个失误。眼下天已黑,无法更换设备,只好尽可能的录下去,在后期制作中配音了。但是以后几天的环境声一定要录全面。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因为四天租金高达近一千澳元,就这样大材小用接近于浪费。“好吧,”Jad耸耸肩,同意明天拍完墓地的外景后重租。
演员们正忙着化装、走位。我们的小演员-8岁的Eric 正悠哉的咂着可乐。他坐在椅子上自得其乐,也没有父母陪同,大方的回答着一些好奇的组员的问题。那边的一群男孩子正在搭建摄制台、架摄像机。我跟“黑男孩”正调试着话筒。Jad 突然发话:“各位,请不要在背后讲我坏话哦,即使对我很不满。Min 他们的顶尖话筒会拾取到然后录下来的……”大家于是哄然而笑。
我最喜欢的时刻,导演喊“Action”之前——一切准备就绪,助理导演朗声到:“Attention please. Quiet. Sound-(我回答)Recording. Camera-(摄影师答)Rolling.”(请注意,保持安静。声音-录制,摄影机-转动。)场记手拿打板-“Scene One Shot One Take One.”(第一场,第一镜头,第一遍。)然后导演-开拍。如同一种宗教仪式,虔诚的教徒们恪守着严格的祷词,相互传递着。无论你是以那种语言来颂念 ,那一刻,是所有电影人最接近心目中“上帝”的时候。
蓝色暗淡的光控制了一切。房顶的梁柱结构投射到墙面上形成一个十字。那么沉重的符号,仿佛具有压倒一切的毁灭性。演员身着白衣瑟缩于墙角。一个特写,他的脸充满整个取景框,紧闭的眼睛突然张开…… 下一个场景,所有的设备拆下移动,重新布置灯光、道具,演员补装……如同身处深深的地下,蚂蚁的王国。工蚁、兵蚁、蚁后都在不停的忙碌着,紧张而有序。有人得空到门外吸支烟,喝点东西,塞进嘴里一块三明治,行动都是轻轻的、迅速的。看似简单的几个镜头一直拍到凌晨1点半。
大家收拾好东西分批回家。Howi跟我一路,开着他那辆不幸被撬开过三次的SUZUKI越野车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相互传染着不停的打呵欠。到家后先洗个澡,然后拨通Howi的电话,确定他也已经安全到家。恍惚之间听到手机响了,一接听才发现是Naren,她负责叫醒每个组员,交代今天的拍摄时间以及拍摄地点。已经是清晨7点半了,距离今天的拍摄还有一小时。我跳起来穿好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然后搭房东老爹的车赶赴火车站。房东老爹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仔细看了我一眼,说:“Min, 你今天看起来真开爱,特别象只熊猫。”气的我大声抱怨,急忙掏出墨镜来戴好。
火车很不争气的晚点了。当我抵达拍摄地费舍图书馆时,拍摄设备都已经搬运完毕。Naren 安慰我说没事,先吃点早饭吧,反正让男孩子帮忙搬一下了。旁边多了一位扎头巾的大婶,打过招呼就得知原来她是Naren的妈妈。我开玩笑说,见到妈妈我就很安心,因为妈妈会把孩子喂的很好。妈妈笑着边看我吃东西边跟我聊天,一直聊到挂念远在伊拉克、在一次轰炸后失去联络的表亲。聚过来的组员越来越多。妈妈给大家倒咖啡,分水果,一趟趟从车后备箱里取面包片。看着她穿来穿去的身影,听她用带口音的英文慢慢跟我们这些孩子交流,我心里很暖和,喉咙却哽住了,急忙灌下一大口咖啡。
图书馆里的录音工作相当顺利、成功。我跟Adi不仅录了现场声,也录了许多效果声,以便后期制作的时候使用。但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跟Adi起了争执。
从图书馆到下一个景点大约有几百米的距离,需要穿过马路到对面的校区去。Adi是从没有过专业工作经历的。有些前期准备或者收尾整理的工作他就有点束手无策,无从下手。我迅速的完成了清点设备配件、捆扎线材正准备装箱的时候,Adi问我,为什么要装箱,等会儿不是还要再开箱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当然可以给出一个详尽而且具有Hundred Percent(100%)说服力的答复,比如考虑设备的安全性了、考虑线材的折损率了、便于清点数目了等等。我也可以酷酷的但是讽刺的说,你不是还吃三顿饭吗。但是,我不想浪费时间。我冷静飞快的说,别问这么蠢(stupid)的问题,车在下面等着。这一下可大大的伤害了这个印度青年的自尊心。想想印度容许一夫多妻,印度男人该有多么的自尊啊。我居然用了“蠢”这个词,在印度还不得被石头砸死啊!后果很严重!我刚想道歉,Adi已经默不做声的将一捆音频线团起来装进自己的背包,头戴监听耳机、举着话筒架进了电梯(话筒都还没摘下来)。等我把四个设备箱装入推车下得楼来,几乎每个见到的组员都笑笑的对我说,那个黑男孩还真拉风。导演Jad一阵风的跑来冲我嚷,怎么能让那个蠢家伙这样子就走了,万一碰坏话筒……。我无奈的笑笑,说,他还没那么不堪,至少话筒杆收起来了,要不然,手持5米长的家伙横穿马路还不得导致交通堵塞啊。
十五分钟后在目的地见到Adi,他居然一脸的赧色,低了头帮我搬箱子。看来刚才路上行人的目光已经彻底击垮了他的骄傲。
Naren的妈妈为我们准备了大锅的意大利面,番茄酱里掺了味道特别的阿拉伯香辛料。大家坐在门前的木阶梯上边吃边聊,晒着暖暖的太阳。拍电影绝对是个体力活儿。看每个人都吃了两盘以上的面,妈妈坐不住了,又叫上Naren去车箱里搬来三明治。很快面条不见了,一箱三明治吃完了,连香蕉也没有了,居然还有男孩子探头探脑的围着妈妈转悠。妈妈叹口气,看起来很过意不去的样子。Naren看看妈妈,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象个无助的小孩子。
本来下午应当去墓地拍的,但是发电机因故没有到位,只好推迟到明天了。虽然昨夜工作到很晚,可拍摄进度依然落后于时间表,又要悲惨的赶戏。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漠然,随着时间推移,对于何时收工都已经不报任何期望了。还好今天小演员可以不必来。
晚上的拍摄开始用轨道。这意味着摄影队男孩子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而强度则增加了一倍不止。每次机位变化,都跟着要调整轨道的方向。还要推动轨道车,让其平稳的滑行。摄像机的彩排次数也相应增加了。他们卷起裤脚,弓腰低头,如同推山的泰坦巨人。几台两千瓦的灯令房间内闷热异常,令人昏昏欲睡。我喝了数不清多少加了大量砂糖的红茶以维持清醒和体力。但是那些喝多了咖啡的人就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F’打头的词逐渐入耳,频率和分贝都在增加中。我紧紧怀抱着录音机,录音时高度紧张,只能在调整机位时稍稍放松一下。当一阵睡意袭来,两手突然一松。我马上就醒过来,下意识的将手又一紧,一头的冷汗迸出来。而那句‘F’也脱口而出了。以后,如同找到了恰当的宣泄途径一般,毫无顾及地‘F’,如滔滔江水……
当晚居然三点钟才结束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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