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5

西街蓝莲花



六岁的时候,我固执的认为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看丁丁的人,不看丁丁的人。


11月的阳朔很萧索。只有在晚上,接近干涸的河床、拆得乱七八糟的街边建筑、只剩残荷的水塘以及秋山都隐去了细节,让人才不会觉得落寞。街边的每根灯杆上都挂有“山水情景歌剧—刘三姐”的广告。可是我既感觉不到这里有产生歌剧的氛围,也感觉不到歌剧在这个小城里有存在的合理性。


西街安静得很。我们缩着脖子走在街上,连小贩都懒得搭理我们。这应该很不寻常。


每家店都有个特别的名字,有个特别的招牌。可是正因为大家都特别,也就没什么印象了。突然间我看见了丁丁——头戴黑瓜皮、穿蓝色对襟衫的半身画像,然后是招牌“蓝莲花”。驻足一望,里面黑黢黢的烛光摇曳,但是大电视里正在放丁丁历险记的动画片。于是就拖朋友进去,拣了正对电视的小桌子坐下。正看得起劲,电视被人关了。我这才注意到我前面的一桌人,两男一女,正在吸烟、喝酒、掷色子。看了一会,发现其中一男居然是这家店的老板。色子在竹筒里哗哗响动。我的眼睛盯着那女子舞动的手臂,脑海里蹦出一个词——赌棍。输了就把酒倒进喉咙里,凶得很。我转过头,看到对面桌边摇摇晃晃的站起个男孩子,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讪笑着走到老板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进小店深处。朋友低声说:“这家伙准吸毒!”我对朋友说:“这店里少一样东西——一个画着蓝莲花的大瓷缸。”朋友疑惑的看着我,我一脸的神神秘秘。


我们踏过充满公厕味道的台阶来到江边坐下。对面的山都已看不见了,只能依靠白天的记忆描画出它们的大致轮廓。江对岸的滩上有一处由红红绿绿的灯带描出的院落,大约是家餐馆之类的东西。“未过奈何桥,先见鬼门关。”我吟道。朋友大笑不止。江面上突然亮起一盏灯,灯光里鱼鹰扑通扑通逃入水中。这灯光在江上划出一道楔形,扭动不止。鱼鹰猛地跃出水面——那凶猛让我想到那个女人……


丁丁头带黑色的小瓜皮帽、身穿蓝色对襟衫,从画着蓝莲花的大瓷缸里钻出来,手握一把枪,喝道——不许动!






2003-09-28

In Sydney 2

Sunset of Darling Harbor

2003-06-27

生活在悉尼(一)

2003年6月26日11:20我拖着行李箱走进青岛机场的登机口,将家人的目光留在了身后,由此开始了去澳洲的旅程。一系列的检查让人来不及伤感。办行李托运时小姐问我是否愿意照顾一位独自去悉尼的80多岁老太太,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我出门总是遇上不同寻常的事情,这次也不例外,从第一分钟起就决定了。

老太太的多位家人持特许证件进入了托运处,有女儿女婿、外甥女和儿子等等。他们见了我都感谢万分。我看到老太太很健康,除了有点紧张,精神还好,也就轻松了一些,毕竟乘坐十几小时的飞机是很劳累的,万一出点状况大家都麻烦。他的家人反复谢我,而且许诺到那边给劳务费。哈哈!我可不是为了钱而自找麻烦的人。我跟老人持护照通过了检查口,开始了两个人的长途飞行。

在候机厅等待的1小时里,我跟老人随意聊聊家常,帮她去洗手间,安慰她的紧张情绪。老人走路很慢但不需要搀扶,我在她身旁跟着慢慢走。日航的空姐又漂亮又温和,就是英文太烂,发音差,跟她们一比,我信心大增。在机上老人并不需要我特别照顾,只需要我陪她去洗手间,询问她要吃什么、喝什么然后用英文翻译给空姐。也不需要特别陪她聊天,她自己打瞌睡我就可以看电影了(日本的飞机就是好,每个座位前还有小屏幕,可以自己点播电影、听音乐或者玩游戏)。

感觉很快就到了东京成田机场。先办理换乘手续,然后经过反复询问才找到该通过的出口——成田新机场非常大,从下飞机处到候机厅需要乘坐几分钟的有轨车,很快捷,但是让人找不着北。候机厅非常大,仅仅是走完一侧就需要大约十几分钟,还好有自动扶梯,否则老人恐怕半小时也走不到登机口。想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但是自动售电话卡的机器只认日元,只好先买两瓶水换点日元零钱。电话通了,姥爷很高兴,可惜妈妈还没到家。帮老人给青岛的家人挂了电话,老人推让半天,不好意思花我的钱,我只好安慰她电话费很便宜跟一瓶水的钱差不多,她才同意跟家人讲话。天黑下来,东京下起了大雨。候机厅里没几个人了,就连我们这班飞机的乘客也不算多,大多是从悉尼乘机到日本购物或旅行的澳洲人。21点10分,我们又登机了。

在飞机上我才发现自己的座位跟老人的并不挨在一起。只怪我转机时没有提醒服务生,只好跟空姐说明情况要求换座位。幸运的是飞机上座率不到1/3,许多人换了座位独自占据一整排方便晚上躺着睡觉。我也很快换坐到老人旁边,而且空姐对我谢了又谢,夸我照顾老人,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吃了晚饭,醒醒睡睡,再吃早饭,8点钟就到了悉尼。在飞机上看到了非常美丽的日出。

出机场也挺快的,只是在领行李时要帮老人认领两件非常重的大包。我们将行李放在推车上顺利的进了大厅,一下子就见到了老人的女儿和外甥女,我也见到了来接我的露茜。老人对她的女儿直夸我好,她的女儿塞给我一个纸包要我收下。我说不必了,以后有机会回青岛也许还能再遇上。谢绝好处费一直是我的强项,四年的工作里遇上好多回了,还能不保持点晚节?于是在他们的赞扬声里我跟露茜走出了机场。

露茜就是我要住的人家的女主人,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矮矮胖胖,浅棕色头发,穿着粉红色的毛衣和牛仔裙。她跟我讲,学生处告诉她的航班号和日期不对,但是还好她没有错过,在正确的时间里开车来接我。

悉尼的kingsford国际机场就在海边,天上有点云,阳光灿烂,天空好像刚洗过一样蓝得很清新。露茜讲昨晚下了点小雨,很早的时候有点雾,是秋季常见的好天气。行车20几分钟就到了我们住的地方,一片住宅区,每家都是带花园的独立住房。街道拐弯多但是很好认路。男主人菲尔在门口迎接我们,高高胖胖的大鼻子。露茜领我到楼上的房间,菲尔在后面提着箱子。房间不大,有张大床,一个放衣物的橱子,一张矮桌、一把舒服的藤椅和一张三抽屉的梳妆台,有废物篓,铺着地毯。卧室向阳,白天很暖和,而且床是可以加热的水床垫,晚上盖毛毯就可以了。楼上还有主人的卧室和一个起居室(有沙发电视的小客厅)。楼下有连在一起的客厅和厨房,还有一个后花园、一个车库。

露茜的女儿和儿子都各自成家,也住在悉尼。家里养着一条又胖又大的狼狗。狗很听话,喜欢玩把扔出去的球捡回来的游戏。今天露茜的女儿来电话说还不到3岁的小孩子病了,希望露茜来帮忙照看。露茜开车去看外孙女,我跟菲尔在家。菲尔跟我聊天,大部分我都能听懂,他的口音很重。他们是意大利移民,二十多岁跟兄弟姐妹来澳大利亚,现在退休在家,每天在家看报纸、看电视、做家务,有时也去走走亲戚,还出国旅行一下比如回意大利老家、看国外的亲戚等等。我还有一个日本女孩的邻居,她要比我晚一天来,但是已经在这里住了10个月了,跟我在一所学校。所以我不需要提前了解去学校的路线,周一我们可以一起去上学。

我问了菲尔去附近购物区的路,走了不到15分钟就到了,而且路很顺。那里有很多家中国小商店、餐馆,也有很多亚洲人,大部分说上海话和广东话。我进了一家手机店,好不容易才让店员明白我要一张手机卡,店员讲的话我也不太明白,但是最后一句我明白: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回来问他。我又进了一家中国人开的租录像带的小店,他们一见我就说中国话,让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在一个中国女孩的推荐下我买了一张电话卡,每分钟才5分钱,非常便宜。附近还有一家很大的超市,很多便宜的服装店、餐馆。总之除了大鼻子、各种肤色的人多点外,跟中国没什么大的差别。我走在街上也不觉得陌生,很自在。

从街上回来我就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而且开通了手机卡,信号不错,最方便的是可以用手机打电话卡,信号也还可以,就像固定电话一样。午饭时露茜没回来,菲尔给我做了牛肉三明治还吃了意大利香肠。喝茶、咖啡、饮料、吃水果都自己随意,他还教我用咖啡机、热水机等等。每天24小时冷热水供应,这边家里的饮水机是专门做冰水的,跟咱们的可不一样。到了下午,我就已经可以自己烧热水泡茶了,只不过是红茶。下午菲尔给我看放垃圾的地方,还有他的酒窖。我们一起看电视、看报和杂志。晚上6点钟露茜回来了,7点钟日本女孩米奇也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了美味的意大利面条。

日本女孩的口语很烂,真看不出来她在这里已经呆了10个月了。露茜夸我的英文棒,不必担心周一的考试,说米奇常常跟日本同学在一起玩,所以口语还是没什么进步。

晚上睡得很好,只是梦里有人不停的跟我讲中国话。第二天早上10点钟我才起床,露茜和菲尔去看外孙了,走前要米奇照顾我。米奇不错,我们聊聊天,她还给我一本学校的地图。早饭后我洗洗衣服晾在后院里。这里的人不常洗衣,洗过的衣服晾在外面不管刮风下雨,有时一晒就是几天想起来才收,因为外面很干净,雨也不脏。我还出去逛了一家非常大的超市,超市周围全部都是各类小店。中午露茜回来做了炸沙丁鱼。下午写写东西,喝喝茶,晚饭很丰盛,吃了面包、羊肉和蔬菜汤(汤很浓,跟蔬菜大米一起煮的,很香)。吃饭的时候,大狗躺在旁边的地板上打呼噜,它每天下午吃1磅牛肉和半碗狗粮,长得非常之胖。

晚饭后帮忙收拾一下桌子,大家就坐在桌前看电视聊天。我跟米奇很快就熟了,我们原来都喜欢川端康成的小说,越聊话越多。露茜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就借给我一本她很喜欢的美国侦探小说,鼓励我读。

星期天早上我起得早,米奇还没起床。吃完早饭露茜邀我一起去购物。我们开车去了一个购物超市,虽然这个超市没有昨天看到的大,但是也够大的了。露茜买了两双棉拖鞋,都是中国产的。不过露茜说中国产的东西够便宜,但是质量不够好。我只能一笑置之。等我英文足够好的时候再跟她解释吧。我帮她推着购物车买了很多吃的东西。我们相处得很自然,一点也不拘束。看得出来她对我很满意,很乐意教我英文,纠正我的发音和用词,也很喜欢跟我聊天。我也就尽量地说话以适应环境。露茜还提醒我去银行要注意安全,周一上学时记得带好护照和买车票的钱。

菲尔家务做得很好,每天收看意大利语频道、赛马频道,还要收衣服和做饭。中午露茜去看外孙女,小孩子还是不舒服。她的弟弟马里奥来了。于是菲尔做了一大锅非常正宗的美味的意大利粉和酱肉,吃不完的还打包给马里奥当晚餐。他们说意大利跟中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重视家庭,都喜欢美食。我又走运了——这是很正统的一家。

2003-05-19

瞬间花落

又是春天。春天是花开的季节,杏花、桃花、梨花,是我们这个地方常见的几种花。城里的几树桃花开了,山上的要延后几天吧。城的四周都是山,不远的地方就有满山的桃、杏、梨树。两周之前就计划出去看花的,种种原因,有时是工作太忙,有时是自己太累,于是只能在错过杏花时安慰自己会看到桃花,而现在连梨花都快谢了,还是没有看到满山的花海。明年不知身在何处了,依然是这样的错过。

我上班要经过一条水泥路,路的一边是高墙。墙那边的一株桃树伸过墙来,斜斜的开花在行人的头上。现在它正在盛开。我上班时骑车经过它,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它那等待一年而终于开放的喜悦。盛放不为别的什么,只为春天到了。

记忆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我至今很清楚地记得住进这里的第一年春天的一天,我经过这树桃花时的情形。那时每天匆匆走过这树,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什么时候开花。也许是那天很热,也许只是在抬头看太阳时,发现它已经开花了。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包裹住我……。“落英缤纷、落英缤纷”。我的脚步没有停留,思维却完全停了下来。我记不清那天是几号,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注意到这个季节这座城市很少出现的那样蓝的天空,嗅到路边草丛、泥土所发出的气息和桃花的气味,还有阳光的耀眼程度、光的温度,风扫过我的耳朵还有点痒。那时自己的头发在额前掠过眼睛,我用左手捋了捋头发。我甚至还记得花瓣落在脸上时我所承受到的重量。我的心里感染了久违的喜悦,是这树桃花,是春天,是一阵清风,还是它们在我经过时恰好集合在一起了?

原来这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每年花都开,但也许是风失约,没有花落在我身上。它就这样静静开放在春光里,也许凋落在一夜的雨中,也许散落在一阵狂风里。它只是开放,而不管结局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明年还会再开吧,虽然明年的花已与今年不同,但只要春天到来,只要好好活着,就不会失约。就是这样的一个瞬间,我开始在春天里偷偷希望春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

身在异乡的人也许会自问:“不知今年故乡的桃花开了没有?”其实是因为故乡有自己想念的名叫桃花的人。而我以后也许会在某地思念故乡的桃花,那就是这一树,就是在一个春天里给我满心喜悦的这一树桃花。
 

2003-03-19

攀登梅里雪山的历史


图片来源:http://english.yunnan.cn/content/att/Meili.htm

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一座尚未被征服的山峰。当我站在发源于卡瓦格博的明永冰川脚下向上仰望时,那峰尖正隐在一团云雾中,不知离我究竟有多远。此时,半山腰的归乃米寺中(下太子庙)正有三位活佛在为信徒们摸顶祈福。我就这样仰望着,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卡瓦格博也许是不可征服的。

作为藏族的八大神山之首,卡瓦格博是信徒眼中的圣地,在信仰范围之外,卡瓦格博是那些想征服他的人心目中的什么呢?比之奥林匹克金牌,我觉得很不够,没有见过卡瓦格博的人很难想象它的无限魅力与威力。从1902年英国登山队首次攀登失败至1996年底中日联合登山队的失利,卡瓦格博的神秘与日俱增。在此,我整理了最近三次登山的经过,纪念灵魂长伴卡瓦格博的勇士们。

1989年10月,登山队只攀登到5400米的高度。

1991年登山队在主峰右肩海拔5900米的冰川建立4号营地。12月29日,十七名登山队员向珠峰突击,清晨,碧空无云,山顶近在咫尺,于是他们放弃了在建立5号营地的计划,要直接突击顶峰。同一时刻,山下的明永冰川,与卡瓦格博遥遥相望的飞来寺一带,万余僧侣和百姓煨桑祈愿,鸣枪诵咒。下午一点钟,天气骤变,狂风大雪铺天盖地,突击队员已上到海拔6470米的高度,距离峰顶仅有270米!可就是这270米成为一个世纪都未征服的高度。下午风雪更大,能见度极低,突击队员们撤回海拔5100米的3号营地。新年来临,大雪连日,队员们待命在3号营地已数日。1991年1月3日夜,卡瓦格博山上突然大雪崩,在3号营地睡梦中的十七名队员转眼遇难。继后140多天的寻找和救援工作一无所获,十七名登山队员已消失的杳无音讯毫无痕迹。七年后,即1998年7月,遇难者的遗骸、遗物在距离3号营地约4公里、海拔近4000米处的明永冰川大冰板上被明永村采药的藏民发现,共有11具遗骸。这些遗骸被发现时都在睡袋里,有的穿戴整齐,每台报话机皆处于关闭状态。那个灾难突降的夜晚,22点前,3号营地向大本营发出最后一次报告:营地积雪1.2米,帐篷被埋三分之二,不得不每小时出帐篷挖雪一次。报告后,报话机关闭了,也永远与世隔音了。中国新华社与日本共同社播发的消息称:这是继1989年苏联登山队四十三人在列宁峰全部遇难之后,登山史上最惨痛的事件。

1996年底第三次登山,阵容十分强大,中日两国联合了经验丰富的尼泊尔登山队员。1996年11月11日,十四名三国登山队员开始登山,从大本营到1号营地,三方队员在频繁的雪崩中都有人被滚石砸伤。23日起大风雪不止。从3号营地到4号营地风力6级,队员头盔被风刮跑。12月2日他们顽强地到达了海拔 6250米处。此时,山下的飞来寺、德钦寺、红坡寺三座喇嘛庙僧众和藏民群众举行燃灯节、五供节,四五天里万余人彻夜祭祀,供奉战神,焚唱诵咒日以继夜。

三方队员在十七名遇难者出事地点虽未能找到遗物,可以经爬上6250米的高度,越过了90度的大冰壁,登顶在望。就在这时,接到从东京、北京和昆明三个方面完全一致的气象预报通知:12月4日至6日将有较大降雪。这场大雪较大降雪与1991年1月2日至3日那场雪差不多。这个预报带来的不仅是恶劣的降雪气象,仿佛还有不祥之兆,好像即将来到的是远远就能嗅到的死气,十七勇士“失踪”数载的阴霾无形影响着后来者。为避开预报中的大雪,登山队撤回大本营等待时机,下山路上,日本登山队员放声大哭,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回到大本营,3日,4日,老天不仅未飘出一片雪花,甚至放晴,原来气象预报中说造成大雪的孟加拉湾暖湿气团掉头南下印度了。当登山队员乘机再上之时,5日,山上有的地方已猛降大雨,还伴有霹雳,原来开通的路已被风雪掩埋,还不住的雪崩滚石。另一方面,登山合同规定的期限已快要到达。雪山诡秘无常的气候使“英雄满襟”。他们回到飞来寺灌木丛中的十七勇士纪念碑前,长跪不起,来时在此对亡灵发下的为完成遗愿决一死战登顶的誓言,经不住山峰一吹而飘逝了。1997年2月26日的《迪庆报》:“《读卖新闻》记者告诉中方队员,日方京都大学登山队将永远放弃梅里雪山……”


也许,卡瓦格博不仅是一座雪山。至少不是一座普通的雪山。可以登上世界之巅的珠穆朗玛,以及无数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对卡瓦格博却需要接近、认识…… “高山仰止”。


“秀峰大地静相照,高洁精神在其间。” 

2003-03-04

求见卡瓦格博(三)




清晨用冰冷的水洗过脸,所有的疲倦都没有了,仿佛心满意足的不得了。天气非常好,一丝风都没有,湛蓝的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可惜,从这里是看不到卡格博的,时间已经来不及再上山了。一阵叮叮当当响过,一群羊自个儿上了山坡,又一阵铃声过来,几头牦牛也是慢条斯理的上了山。小伙子带了一顶牛仔帽,背起一个小书包骑车去“煨桑”。男主人在客厅里诵起经来,为佛堂上香。我立在门口看他的行动。佛堂上供着班禅的照片,还有一幅卡瓦格博的大幅照片,蓝天下洁白的雪山就是神的圣洁化身。

梅里,梅里……

每天只有一班小巴士回德钦县城,今天却迟迟不见影子。跑去一问,得知车子坏掉了,现在也没有车可以包,只好等了。我跟老陈一边喝茶,一边说着昨天的际遇,还说,如果今天没车就等明天吧,下午还可以上山看风景的。

正说着,有位戴宽檐帽的老人背着编织袋过来,问我们要不要走,有一辆车子去德钦,大家合出车钱。我们立刻同意,而且愿付三分之二的车费。老人跟另一个同伴还有我们两人站在门口等着,突然开来一辆旧的桑塔纳,原来这就是我们要坐的车。车上下来一位穿红色喇嘛袍子、黄色僧衣的喇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一头怒发、一部黑须的喇嘛呢。大家上了车子,车子很快的开出了村子。

昨天路上的土石已经全部清理干净,车子又快又稳。另外的两位藏民掏出鼻烟来请我们吸,我们大家虽然语言不太通,但还是快活的聊起来。当我说还可以在飞来寺再看一眼雪山,藏民们却说回去的路上就可以看到,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刚刚转过几个弯,昨天来的同一条路对面冒出了一群雪山。那连绵的雪山纯洁雄伟,我连忙向同伴求证,他们肯定地告诉我,那就是梅里雪山,那最高的就是卡格博。卡格博如此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顶上没有一丝云,洁白的耀眼。正对我们的棱面上还有几条凸起的棱线沿着山坡伸下来,巨大的冰川一直流淌,形成长长的倒三角形。随着路方向的改变,卡格博以不同的角度呈现着,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它,车上没有人讲话,直到司机说会到一处最佳位置停下来让我们好好的看。我突然发现十三峰中靠近边缘的一座山头顶上有一长片云,仿佛一位美女在侧望着卡格博,长发飘扬在脑后。我高兴得大叫起来:“长发美女呀!”藏民们一看,笑着说,这是卡格博的老婆嘛!他们每天晚上相会!

神奇!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好像五瓣莲花的山峰,数千年的遥望着,一座雄伟,一座柔美,真是神奇的景象!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团白云,幻化成一位白甲武士骑着白马,正向卡格博飘去,快到卡格博顶上时就变了形状,拉长,一丝丝的散去,消失了……

车子停了下来,我们正对着卡格博,望着。山的两个肩部不时腾起团团白色的烟雾,不知道是不是雪崩造成的。十三座山峰,每一座都各具形态、各有气质,但愿我能形容。这就是梅里雪山被称作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山的道理。

卡格博傲立于其中,离我们那样近。

再乘1小时的车回去,上山,登顶!

一阵冲动袭来,我几乎要大喊大叫起来。但我还是上了车,看着它依然那样矗立着。

大家又开心的聊起来,现在我跟老陈才知道我们的司机居然是一位活佛!就是昨天下午在寺里讲经的其中之一嘛!原来他是归米乃的主寺活佛,请来藏区的两位大活佛到寺里给村民们摸顶,昨天下午送他们去了“佛区”。他还摸出了一张名片送给我,上面写着——明永活佛白玛定主。

下了车,我们替同伴付了车费,他们高兴得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大家欢欢喜喜的告了别。走到路口迎面碰到几位姑娘扯起一道哈达站在路中央,后面的一位穿着红衣带着头饰——原来是新娘子。我往他们的托盘里放了一点零钱,喝了她们端到嘴边的奶酒、青稞酒,还跟新娘、伴娘合了影。

进了车站,刚好赶上开往中甸的大巴。

2003-03-02

求见卡瓦格博(二)



足有二十年没经历过停电了。晚9点,电视里的图像扭了几扭,同时灯泡闪了几下,然后就是一片黑暗了。拨通总台电话,小姐告诉我们这是常有的事情,而且房间抽屉里备有蜡烛。于是,我跟老陈在烛光下边聊天边吃掉了5个蜜瓜、喝掉了5瓶水。下午,老陈在一家小店里发现了粉肠。经过反复地讲解做法,结果老板还是没搞懂,最终老陈只好亲自动手来做。我不仅大饱口福,还将没吃完的打了包。晚上我虽然口渴不止,还是直夸老陈的手艺高超。

风声好大,持续了整整一夜。风在两山之间穿过,先发出“腾”的一声,接着“呜……”的拖长尾音,变成越来越尖的哨声,好象锯子一般来回割着人的神经。有几次我被惊醒,恍惚间还以为房顶就要不保了。

早上醒来,风停了。走出房门,眼前山头上的白雪衬着蓝天,已经呈现出粉红色。粉红色迅速地褪去,山头闪烁起金色的光。我们马上包了一辆车,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赶到飞来寺观景台看金色的梅里。包已装上了车,老陈的手机响了。这个电话很重要,老陈一定要接。足足讲了近一小时。其间,我站在门前看着山头一点点的褪去金色,蓝天也从深蓝一点点变成淡蓝,而且对面山上升起的一大块云也在我的心里投下了阴影。

果然到了观景台,眼前的梅里已经完全隐入云雾之中了。奇怪的是大风又起,近处的山、远处的几座山山巅清晰可见,连雪线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梅里,十三座山峰全部都看不见。那片云好大,但感觉很轻灵,好像有无数层,每一层都在不停的飘动。近在眼前的梅里显得如此的遥不可及。在那云中,卡瓦格博究竟是什么形状,究竟有多高?我突然间喉咙干涩不已,不停的咽唾沫。

虽然来的时候一直没有太渴求看到它,毕竟连当地人一年也只有不到20% 的机会能够看到。而这一刻,我的心为何如此的空空落落?

我们还是上车继续前往明永村。昨夜的大风将来时的柏油路变成了石头路,现在还不时有土石从山上落下来。风卷起一阵阵黄色的尘土,细小的沙粒钻进车里落到衣服上、头发上。因为车身常常抖动司机下车几次察看轮胎,后来想到是风吹的缘故。驶过一个小山口,路中间居然横着一块方桌大小的石块。

转过几个弯,山下的深谷里出现了澜沧江,我们正逆着江流的方向行驶。此后一小时里不论路如何转弯,都可以看到它。澜沧江、怒江、金沙江、白马雪山等等这些小时候地理课本上的名词如今具体的呈现在自己面前,一种久违了的亲切,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车子摇摇晃晃,风好像坚持要将我们吹入谷底,还好吹下来的土石一直都落在车后面不远的地方,否则司机就要搭进去自己的车子了。司机是21岁的藏民,卷卷的头发,自称有7年的驾龄。他说,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了。他坚定的一直向前开,没有说过一句掉头回去的话,有几次,连老陈都要放弃了,他还是一直开,一直开,让我们对他的驾驶技术和意志一并佩服到家。驶过一座桥,前方距明永村还有不到十公里,但是路已经被石头挡住了,还有石头不停地从一个小豁口处滚下来。人也不能靠得太近。对面也有一辆车驶过来停住了。

几个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来的藏民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会,穿过乱石向村子方向走去。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走十公里,我们都没有那样的自信心。风稍一停,大家就弯腰将稍大点的石头捡起丢到江里去。老陈直直腰,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次也许又不行。要不要掉头?”我这时却出奇的平静:“耐心点,老陈!看看再说。”

就在大家都要放弃这徒劳的工作时,风声中夹杂着沉重的“突突”声传过来。拐弯处居然出现了一辆铲车!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原来他们在一公里外修路,刚刚过去的藏民们说了我们的情况。不到二十分钟一切搞定!再过了半小时,我们到了村子里。唯一的大路边上并排着三家旅店,向上依次是冰山假日旅店、明永藏族风情园和仁钦藏家苑。我们住在最后一家,仿佛这样就可以离冰山再近一些。

已是下午3点钟,大家都饥肠辘辘,司机也在此吃午饭。大家都要了鲜肉炒饭,竟然出奇的好吃。做饭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右嘴角上方有一个奇怪的疤痕,好像是烙印。喝茶时,他用不熟练的汉话告诉我们现在山上有活佛在做法事,因为今天是藏历新年初三。我跟老陈面面相觑,又赶上了。不过司机却替我们惋惜没赶上初一,那天飞来寺的法事很隆重。我们稍一休息,马上要小伙子帮忙租马上山。走过一个石砌的小广场时抬头一看,眼前是挺立在黑色杉林丛中雪山。

其实云南的山出乎我的预料,大部分都光秃秃的。虽然怒江高黎贡山、西双版纳附近的大片原始森林还存在,但是由昆明北上至德钦,稀疏的次生林木都还没有茶杯口粗,而且是材质不好松树、桉树。沿途所见的大部分山上有灰色的大约一米高的树桩,直径大多在30公分以上,不知是否为开荒还田时的遗存。虽然看过描写知青们伐树的文章,心中还是十分的不忍。但是梅里雪山,我举目所见的是一片从未被打扰过的净土。高大的云杉笔直的指向天空,密密的覆盖着雪线下的神山。梅里雪山也被当地人称为太子山、太子十三峰。主峰卡格博是卡格博大神的栖息地。不仅如此,梅里雪山作为藏传佛教中的八大神山之首,在藏民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那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大神的肌肤、毛发,怎可随意亵渎?

牵来的不是马,而是两匹大骡子。我看着窄窄的上山路不禁有点担心,我可从来没骑过骡马,第一次就赶上了这种山路。在轰鸣的河边骑上了骡子。可是一旦在马鞍上坐好,我马上将所有的信任都托付给了所骑的骡子。好像天生就会骑马似的,即使没有向导牵引我也可以无所畏惧的随着新伙伴,耐心地等它喝过水、吃完草,然后慢慢的、摇摇晃晃的上山去。两位向导一个是藏民一个是汉民,全部干瘦黝黑,一步一步稳稳地牵骡而行,肩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草料袋。老陈的骡子可以用“坏”来形容,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硬拉它它就会很不高兴,放一串臭屁或者故意走颠簸的地方。大家又气又好笑,老陈叫它“大爷”。

一个半小时后到了半山腰的归米乃寺,小院子里跪满了等候摸顶的藏民,三位活佛正在廊檐下念经,其中一位好像留着长胡子。不知道活佛还要念经多久,我们决定先去看明永冰川。其实这座小寺庙就坐落在冰川末端的岸边,庙后的小路接着蜿蜒的木栈道。明永冰川就是卡格博峰发源的,一条非常完整、布满冰塔林的瑰丽冰川。冰川散发着柔和的蓝绿色的光,并不刺眼睛。大大小小的冰塔林密密匝匝,常常伴随着突如其来的轰鸣声发生小规模的雪崩。冰川运动切割出的大冰壁上呈现着直线条、曲线条的纹理。逆着冰川流淌的方向望去,上端消失在云雾中。阳光下天空呈现出蓝灰色,周围的每座山顶都有或多或少的云不时飘过,那洁白的山顶离人很近,仿佛几步就可以登上,这种冲动时时袭上我的心头。只有卡格博,始终有云在漂浮流动,却从来没有露出一点面目。每当一片云飘离峰顶,我的心就也跟着飞起来,停下脚步,等待着,可往往又有更厚的云升起来了。

回到寺庙,摸顶活动已经结束,院子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只有向导在绕着寺院转经等待着我们。我们立在门口,我说:“再看一眼吧。”老陈笑我不甘心,不过他嘴里念叨着“开!开!”——比我还心急。这时的天气更差了,周围的几座山头也被暗色的云雾笼罩起来,也许山顶那里正在下雪吧?卡格博的云层仍然没有变薄、散开的迹象,就那么不停的动来动去。突然云中露出黑色的一角,那就是山尖!好像山尖将云层顶开了一个洞,在云的运动中这个洞慢慢变大,直到整个山尖全部可以看到,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锥形山尖的三条棱线,以及正面两条棱线之间流淌下来的冰雪。正面的棱面上部被风吹去了一块雪,跟山尖组成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包括向导、住寺喇嘛,我们全部呆呆得看着,屏住了呼吸,40秒钟后,一切都消失了,如同出现时一样那么的迅速和不可预知。我还在呆望着,仿佛听到向导说昨夜刮了十年不遇的大风……。

好像终于不虚了此行,大家心情轻松的下山。而且连“大爷”也收敛了脾气,变得和和气气的。下山骑马太辛苦了!我的脚蹬好像不够合适,以至于到了山脚时我走路只能一拐一拐的了。到了住处,谢了向导,我跟老陈坐在廊檐下的长椅上慢慢的喝茶,等候晚饭。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院子都罩在白色半透明的塑胶篷下,阳光可以透进去,风又吹不进来,非常的合理。整个小店只住了我们两个客人。老板娘正歪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跟女儿说笑。

三菜一汤上来了:暗红色油汪汪的干炸毛牛肉干、黄绿色的清炒甘蓝、红黄相间的西红柿炒蛋还有白白的米饭,外加一小盆榨菜肉丝汤。一尝下去,我们不由得大赞小伙子的手艺,不仅味美,那种“妈妈的味道”真是难得之极!吃饱后我又跟主人要了一碗酥油茶,令老陈对我的胃口羡慕不已。

在院子里看着天色一点点地变黑,主人的房间里点起了蜡烛——这里有电线却无电。我们慢慢出门,向小广场走去。晚上的水声特别大,这湍急的流水应该会注入澜沧江。走上一座小桥,踩着软软的牛粪四下一望,漆黑一片,抬头就看到了灿烂的满天星斗……

2003-03-01

求见卡瓦格博(一)



我从一岁起就开始坐火车了,这也许足以说明我为何在火车上没有离家在外的普遍伤感。
从上海至昆明需要在火车上待55小时。我常常一杯茶就可以坐在靠窗的折椅上几个小时不动,看外面流动的风景。雨夹雪、雨雾、多云、晴朗,长江、湘江、不知名的流水,青山、荒山,油菜田、水田、各种颜色的土壤,卧在门边的土狗、在水中悠悠然的水牛、清晨在铁轨路基上觅食的老鼠,放学回家的学生、背着背篓的山民、喝牛扶犁的农夫……种种不同景象排列组合起来,构成了有无限可能的生动画面。就这样独自到了昆明。
老C的火车要比我晚到9小时。下车存包,到售票厅排队买次日去黑井的火车票。打车至大观街的“民委招待所”住好(50元/间),才到附近的小店里狠狠吃了一碗鸡汤米线、一碗炸肉饵丝。

太阳光温柔的撒在肩膀上。我看到推车卖鲜花的人在街上慢慢的走着,河中有环卫工人在捞水草,卖菜的大婶们在剥着手中的豆子,这样,汽车的声音就略显得吵了一些。这是一个不张扬的城市。
在报亭买了一张城市地图,找到了“云南民族博物馆”,乘44路车抵达终点站——避开对面民俗村的数只拉客的手,我走进冷冷清清的博物馆。10元的门票真是物超所值!走出博物馆,在门口吃了三只烤红薯,刚好乘车去接朋友。
10米外就看到了手搭凉棚张望的老C,还是一条牛仔裤、一只箱子、一头白发。
“要不要去看梅里雪山?”
“当然!”
“先找住的地方,再细谈!”
“好!”
虽然我们的年纪刚好相差一倍,但是彼此间的默契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我们一起在黑井兴致勃勃地赶集,在大理共同感叹于一个普通赶马车人的礼貌。当晚,我们在臭气冲鼻的卧铺车上铺,靠玻璃窗躺着,一前一后。我侧身向着窗外,看到了一方灿烂的星斗。随着车子在山路上的盘旋,星空也不时改变。我抬起身正想敲老C的头,他也同时抬起身,问我:“有没有看星星?”于是二人相视大笑一声,又同时闭紧嘴巴——再张嘴就怕要吐了!
天亮才看清路的险峻。此时已行至锛子兰的收费站口。并行两辆车都十分紧张的路右下方,深深的大峡谷中,奔涌着碧绿的金沙江。车子在此停留1小时卸货。除我跟老C是去德钦看风景,其他人不知是不是都在搬家?卧铺车窄窄的过道、卧铺下都堆满了各种编织袋子、纸箱子、铁桶。我打开紧急出口钻出车外,发现一堆人聚集在行李箱边——将最里面的行李拿出来、再顺次放回外面的。车顶上面居然堆了超过两米高的东西,有两个人在搬来搬去。这样超重的车行驶在这样险的路上,又这样搬卸行李,无怪乎预定15小时的路程超长三分之一了。
上午还是晴朗的好天气,中午却风云会际,所有的雪山都“雾里看花”,每一座山形又都那么雄奇美丽,搞不清哪座才是梅里。专心的看着,不停的惊叹。翻越一座又一座雪山,只知道离他越来越近。下午抵达德钦时寒风夹带着雪粒打在我们脸上。我们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心里都有点惴惴,因为这是老C第四次来德钦了——前三次都是无功而返……

2003-01-01

本色苏州




君到姑苏见,
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
水巷小桥多。

——(唐)杜荀鹤

也许我是在一年之中最不恰当的时节来苏州的。

元旦的假期可以用“鸡肋”来形容的吧。我在出行的前两天才决定目的地为苏州。匆忙之中还不忘读了苏州朋友推荐的《浮生六记》和陆文夫先生的几篇文章,恶补了一下史地知识才上路。苏州城2500余年的历史足以让我晕眩,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给我一个最现实、最理想的生活梦想。当然应该在“杏花春雨”之中来到这里,在朦胧清香之中迷醉;也许该撑一把油纸伞,缓步走上小桥,溶化在缓缓流动几近静止的碧水中;在天刚擦黑的时候顺从着红色纱灯的指引登上酒肆,一壶黄酒、几碟点心,在软糯的“啊要白兰花哉”的叫卖声中醺醺然……

可我却挟着今冬最凌厉的寒流,伴着苍茫的暮色进了苏州城。朋友已帮我预订了十全街上“宝辰饭店”,饭店正好在网师园的后门附近。十全街据说是苏州“脂粉气最浓的一条街”。乍见之下,也不过是一条两边连绵着三层黑瓦白墙小楼的不宽的街道,而且街上匆匆走着的人们大都裹在暗色的棉衣中。暮色中的霓虹灯反而更增添了美人迟暮的无奈与凄凉。

天气好冷,我揉揉冻红的鼻尖。明明5米外的街对面就有一家炒栗子的摊子,可我什么都闻不到。走向温暖的灯光,要了一包热栗子。鼻炎让我闻不到气味,可是想象中带有淡淡桂花香味的热气已经弥漫了开来。

拐过一个街角就到了网师园的入口,只不过是一个小巷子。“与其临池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是该园名字的出处,以退为进,化政治上的失意为修身养性的自在。又因为中隐隐于市,在闹市中堆山引水,未尝不可胸怀天下也。若没有头上悬挂的路标,谁会想到这黑砖的巷口内竟还藏有一个园子?走进去,突然听不到了马路上的喧嚣。旧的粉墙下有两溜小铺子,买些古玩、小玩意。四位五六十岁的大妈、大伯坐在马扎上安静的打麻将。这时金色的夕阳突然从阴云中出现,阳光洒在巷子中部的一个小场地上,场地一边是块花岗岩,上刻“网师园”,对面就是园子的大门。

很显然这是一座私家住宅,青石漫铺的门房里还靠墙摆着一顶雕花的木轿子。门房里有指导游览的触摸屏,介绍很详细。根据参观时间的不同有两条游览路线,我选择了黄昏时分的线路。此时正有金色的阳光柔和的洒下来。

网师园是苏州园林中“以小胜多”的典型。也因其小而不局促、精致细腻的布局,一步一景、张弛合乎人们观赏心理的“用心”,而成为苏州园林的代表之一。曲线柔美的游廊拥着小小的湖,湖畔的假山、参天古树在取景框里就是一幅构思精巧的画面,而且隐隐然“此中有真意”,让我欲辩已忘言。精美的花窗扇扇不重样,窗外几茎修竹、一块湖石;每个拐角处都植有一棵树或几棵竹子。小径往往通过黑沿的门洞,止于房前、假山前。连两进相连的房屋之间也往往辟有小花圃。

当我走过所有景点又回到湖边的游廊时,廊边已亮起串串红灯,整座院子也已经静静的隐入暮色中了。




都说南方人爱大米,但苏州的面和小笼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真叫我这个北方人吃惊。虽然这两样通常作为“点心”而不上大席,但是我想它们却在每个苏州人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就见到过静静吃完面开豪华跑车离开的人们。即使是《美食家》里面有钱又有闲的主人公,也要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赶到“朱鸿兴”,叫一碗宽汤、重青、重交、过桥、硬点的头汤虾仁面。面都是细细的,小笼包都是小小的,但里面的千变万化真叫人试过之后才知道。

真的不想说“曾经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品尝……”,也真的想告诉你“生活就像小笼,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口味……”。

虽说现在即便是像“朱鸿兴”、“陆稿荐”这样的老店,也不再耐心的听顾客讲完对一碗面的种种要求,但是顾客仍然川流不息。繁华的阊门也开了多家洋快餐,但是总有像我一样固执的人——在一排排的竹牌中耐心的选一碗面、一个小笼,经过有点紧张的期盼,在随后升腾的热气中感动那么一下。

苏州菜虽不在八大菜系中列位,但是相传苏东坡在苏州定慧寺内研制成了“东坡肉”,“莼鲈之思”也跟苏州有关,而且素以精工细致而闻名天下的“苏绣”产地当然在做菜上也会将此精神发扬光大的。太监弄的松鹤楼、得月楼当然是来花钱的外地人的首选之地。松树桂鱼、原汁清翅、虾子刺参、白汁元鱼、虾仁烂糊、荷叶粉蒸肉、糟溜鱼片、蜜汁火方……,还有用太湖鲃鱼肝做的“鲃肺汤”等等。若是论真材实料、精工细制,那么花钱的上限很难估计。但是要我说“人心若是粗了,吃得再精细也没用”,还不如回家吃一碗妈妈做的手擀面。


苏州城规划得很好,以古城为中心,东部为工业园,西部为高新技术开发区。相传伍子胥为吴王阖闾夺取天下后又建了此城。从宋朝《平江图》来看,宋朝是苏州城内有南北走向的河道14条,东西走向的6条,街巷与河道平行。一户人家往往前门是街巷,后门是河道。门前可乘车,门后可上船。为双棋盘格局。“世易时移”,今天的苏州还留存有多少这样的生活气息呢?我看着街道里来来往往的机动车,不禁感慨。

常常为北京古城没能完好保存而叹息,王府边上臃肿的“商业恐龙”何时才能灭绝呢?连八达岭的长城也整过容一般,崭新的让人怀疑其真实年龄。

朋友向我推荐了两个地方,在这里想与大家分享:十全街附近的“滚秀坊”和虎丘门前东段的“山塘街”。

山塘街有七里长,与猪行河相伴,呈西北东南走向,在虎丘公园门口一分为二。门口西段熙熙攘攘,住户们都将自家小楼的一层辟为小商店、小饭店,做旅游生意。一旦迈入山塘街东段,仿佛与闹市一刀两断,进入了苏州人安静又真实的生活。这里曾经是商贾们的聚居地。几乎所有的影壁、门楼的墙上都标有“某某会馆”的字样。这种建筑虽然一样的面街背水,但是总带有中原、北方建筑的风貌—冲街的门楼非常醒目,飞檐画栋、雕刻精美、敦厚庄重。而真正的苏州人家却门小巷深,曲曲折折地拐无数的弯,在拐角处出人意料的有一道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门,通向一个各样家具俱全的小房间。这里的房子外面看来又脏又破,但并不妨碍主人将墙壁刷得白白的、精心排放各样家电、把饭做得香香的、人打理得清清爽爽的。河水是深绿色的,满载了衣物的纤维、碎米、马桶里的污秽,沉重的几乎静止不动了。河上一座座的桥也破败不堪,走过去也激不起丝毫的诗情画意。

“滚秀坊”就不同了,从名字上就给人那么多的想象,何等的温柔富贵之乡,繁花似锦之处!粉墙黑瓦,门前几茎修竹,窄窄的水面上跨过精巧的小桥,鹅卵石铺砌的小路,夕阳斜照。踏入小巷,两侧是高高的墙,“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山塘街之与滚秀坊,如同水仙花之与白兰花,又如同小家碧玉之与大家闺秀。都美,因为它们的真实。



苏州,该怎么说呢?当我在十全街一家小小的、很舒适的书店里看到一套由日本摄影家拍摄的黑白明信片时,那个时刻,如同不经意间打开了一个古旧的木盒,盒子里满是几辈以前的小玩意儿——足以唤起沉睡很久的安详和喜悦。

无论是脏而旧的七里山塘街还是整洁清雅的滚秀坊,在黑白两色中已经没有外在的差别,只有本色的同一。光与影结合在一起,水波动了起来,木器活了起来,还有茶几上的水仙花,你注意到的只是这静中之动,古旧中的生命力。

其实我也看过精美的彩色照片,桃红柳绿,在如烟的雨中模糊了色彩的界限;我很喜爱吴冠中先生笔下的江南,高墙上的一株绿柳让我的心都醉在那一点点绿荫中。水墨画的水意氤氲才更加贴近这里,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