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进嘉峪关 2002年10月1-4日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雄关。”这充满阳刚之气的诗句出自近代史上的英雄林则徐之手。虽然平时以“制怒”二字劝诫自己,但是面对外辱他始终不肯低下头颅,谁知却落得发配伊犁。这首诗正是他在贬谪途中路经嘉峪关时写下的。诗中没有流露出丝豪的哀怨、伤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之大丈夫。”
夕阳的余辉让630岁的关城夯土墙发散出金属质地的光泽,同时抚平了风沙侵蚀的伤痕,遮掩了木构件上油漆剥落、褪色污秽的地方。古老的第一关此时肃穆庄严,威武雄壮,居高临下的气势同时给人以有形的和无形的威慑。站在南箭楼上,手扶箭垛,眼前是一片戈壁,与天相接处是绵延不断、屏障一般的大雪山。一股豪气涌上心头,恨不得回到一千五百年前去做一名守城的军士,“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入夜,绿色、红色、黄色的射灯以及灯带将城内外照亮。偌大的一座城沦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旅游地图上的符号而已。悲哉!
天下第一墩、悬壁长城以及嘉峪关城都在距市中心方圆15公里的范围之内,大半天的游览时间就足够。晚8点钟,我走在干净、宽宽的马路上。路边的灯杆、树枝上都缠着小彩灯,连空气里都带着明亮又快活的气氛。路上人来人往,稍远处的还有敲锣鼓的声音。原来今天是国庆节!
游览嘉峪关还是包车比较方便,市内旅游公交尚未开通,况且景点之间距离不远,。今天我所包车的主人是一位在酒泉钢铁厂工作了十年而今下岗的大姐。刚见她时我差点叫她“大婶”,不仅是因为那副黝黑消瘦、岁月侵蚀痕迹严重的脸庞,她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以及豪爽的口气也让我感到亲切、放心。慢慢谈开话了才发现人家只比我大两岁而已!险!对女士的称谓降低一个年龄段可真是化险为夷的不二法门!我向她提出包车去七一冰川,她犹豫了起来:一是去冰川需要凌晨5点钟以前就出发,如果我临时反悔将让她损失极大(她有一个1岁大的儿子需要请人帮忙照看);二是在嘉峪关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也没去过冰川。我反复强调自己去看冰川的决心,也只使得她半信半疑。最后,她决定冒一次险,答应让她的老公明早出马来接我,毕竟她的老公三年前开车去过一次。
2日凌晨4点50分,我忍着刺骨的寒风站在马路边等候。她究竟来不来呢?答案的揭晓幸好没超过五分钟—一辆夏利车头灯大开着驶了过来,大姐与大姐夫都来了!我上了车,双方仿佛同时松了一口气般。
夜晚行车毕竟有些难度,以致于我们错过一个路口2公里后才发觉。他们关上录音机,劝我睡一会。可我怎么能睡着呢?心里不停地想:昨天下午在夕阳中的雪山看上去距离好远,哪一座是我就要走进去的呢?真好像是在梦游一般。
车子出城一小时后开过了一座铁栅拱门,门上有“镜铁山景区”几个大字在反光。大哥对我讲,上次他在10月份载了一位画家来冰川。上午11点钟开始上山,到半山腰是下午1点,山上的冰雪开始融化了,脚下都可以踩出水来。路太难走,只好半途而废。画家不肯走,跟山脚处的修路工人商量要住几天,一定要到山上看看,结果行不通。因此,一定要在早上早走,而上山时一定要在太阳出来以后,否则弯曲的路也看不清楚,会有滚入河谷的危险。
车里温度越来越低,空调打开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虽然我已穿好一件棉衣,但是那种冷直透到心里。窗外是一片漆黑,这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刻。满天繁星,许多个星座随着山路的转向时隐时现。只有车灯前面的一段路是可见的。车子在山间不住的盘旋,被山包围着,方向感尽失,甚至转过几个接近360度的弯道。只是凭着感觉猜测是在不停的向着山的最深处驶去。山与夜空的分界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山岭和谷地也慢慢出现了,一条泛白的公路浮出来。太阳终于决定升起了。
天亮起来车也开得快了。这条路修得好棒!依着山势盘旋,路面宽阔平整,有非常正规的路标和公里数标记。整条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路傍着一条河。河道足有100多米宽,但是水面却不足一米宽而且结了冰,其余都被草和碎石占据了。河床里有两座牧民的帐篷,有卧在草中的一大群白羊。近处山坡的木桩上拴着一只驴子。帐篷上空还没有炊烟升起,但是里面该是多么的暖和呀。
这里属于祁连山脉,而山那边就是青海了。不时有早出觅食的野兔从路边草丛中电一般的窜出。据说这里的山上有狼也有熊。山上没有高大的乔木,只有已呈黄褐色的草。草给山披上了一层外衣,于是山的轮廓柔和起来,不再狰狞凌厉,而增添了深沉厚重的气质。太阳虽然还看不见,但阳光却让山、草、小河、砾石都鲜活起来,一片生机勃勃。
路已到了尽头,但还是没有看到冰雪的痕迹。修路的工人已经撤下山了,除了我们三人,看不到一个人影。大哥说要往上走5公里才能到达。在车里胡乱吃了一块压缩饼干、半块巧克力,喝干一瓶水,我从包里取出围巾、帽子武装起来。站在车外时是8点13分,我被冻得跳了几跳。眼前一条脚踩出来的小道,不足40公分宽。我下车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10米外就拐了一个弯不见了。我有一种被抛弃在天边的感觉,只有前行才能平息心中的委屈,否则大哭一场也说不定。不知为何,身处此地心底里就会冒出一股股的悲凉,可谓“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种感觉加重了寒冷的感觉,不走动起来仿佛能马上变僵。
开始三个人还可以随意的讲话,不出10分钟,就已经一步三喘呼哧呼哧了。夫妻二人决定休息,我则坚持向前走,很快就看不到他们了。腿已经感觉不到酸了,可怕的是连腿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心脏在喉咙口处狂跳不止,仿佛要撕裂胸膛跳出来才痛快。脑袋却轻飘飘的。高原反应来了,此处海拔已超过2500米了。我有一定的缺氧经验,所以向生理极限妥协,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又顺势躺倒。我闭上眼睛,极力的在寒冷中捕捉阳光的一丝丝暖意,享受这自由自在的时刻。四周寂静无声,没有鸟叫,没有风吹过,耳朵却好像被塞满了,鼓膜胀得发痛。记忆中,海的呼啸可以让其他一切声音引退,占满耳朵,没想到寂静也有如此的威力。
每过15分钟就需要停下来休息,我强迫自己不得原地休息超过5分钟。小路是在山坡上踩出来的。左边是陡急的下坡,坡一直终止于100米外的河道中,与路的落差达几十米;右边是上坡,上升几十米后突然拔起,要脖子仰酸了才看得见顶部。河道沿山而下,布满如斗大的灰色碎石,只能看到时断时续的结冰细流。一路上看不到别的人或动物,但是各式各样的食品包装袋、矿泉水瓶、碎酒瓶碴子散落着。人啊,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这样的痕迹?可耻!
路终止于一片碎石滩前。时间是12点16分。大块的碎石层层叠加形成了一堵黑色的墙。此时,河道对面的山谷中流淌下来的不是雪水,不是碎石,而是一条洁白的冰舌!真的好像一条舌头,甚至连舌头正中的那条纹线都一摸一样。我看了好一会儿,鼓足力气爬过了石墙。眼前一阵眩晕,不是高山反应,而是对着满目的冰天雪地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先是一条长长的冰舌,最尖端宽约5米,高约1.6米。沿着河道伸下来。沿冰舌上行50余米,右侧有一个大约20×20大的冰渍湖,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湖面中心泛着深蓝色的光,向边缘慢慢变为浅蓝。可能是反射的天光吧。冰舌缓缓加宽加高。近看其实冰舌很不规则,表面是一列列棱状突起,摸上去很硬但又不像冰一样光滑,是被压得很实的雪。贴近山崖的地方有融化的雪水被冻结而形成的向内的凹面,顶部悬挂着一排冰棱。脚底下也是极滑的冰面,时常有凸起的石块,而且冰面湿漉漉的,要开始熔化了。左手扶冰墙右手扶冰舌一步一滑地向上走,冰棱在我身后劈里啪啦地掉下来,若有一根刺中脑袋,我也许要长眠于此了。
穿过这一段长达近500米的夹道,我的脚踏上了冰舌末端的坚硬冰层。再向上全部都是这样的冰层,至山顶有差不多1公里远。我不能停下来休息,我已经忘记了去感知自己的身体,而它也不再向大脑反馈任何信息了。就这样向前走吧。路没那么滑了,但人却要跳跃一般的行进,体力消耗非常大。来不及时常看前面的路,只是专心脚下,猛然抬头,前面已没有遮挡。四下里一片雪白的世界。没有注意从什么时候起一片灰色的云遮住了太阳。风也吹起来,吹起冰屑打在我的脸上,本来已麻木的脸有了一点疼的感觉。全部的景物就是山。前面的山上有一大片黑黑颜色仿佛被烧过一样,那是一片云投下的影子。有的山头上有雪覆盖,有的则没有。这边阴云遮蔽,那边却阳光灿烂。我抬起头看看天,天的颜色也是淡淡的,与周围很接近。我是不是攀上了天梯,已经到达天界?眩晕的感觉加剧了,眼睛酸涩沉重。好累,真想躺在这里睡一会儿。
有一阵风吹过来,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突然对着群山拼命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脚好痛,腿好酸。我一下子清醒了,赶紧开始下山。一路跌跌撞撞的,还好没有摔跤,否则很可能会就势躺下不再起来了。高原反应越来越重,几次弯下腰想呕吐,可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我强迫自己不坐下来,只是站立一会儿揉几下剧痛的太阳穴,接着向下走去。河道里的细流并不见化开,但已经可以清晰的听到哗哗的水流声。
到了冰舌末端附近,听到有人在喊叫。我看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有三个人也上来了,不包括大哥大姐。他们在冰舌侧面的山坡上,我向他们挥挥手,继续自己的返程。好不容易又找到了来时的小路,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很快就可以到山下了。脚下的草皮里果然渗出水来,路也一步一滑。还好,这里是下山容易上山难。沿途的游人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拎着塑胶袋、手提饮料瓶子的。希望他们没有一路丢弃。也有一队学生样子的,边走边高声讲着话。他们爱热闹,但这里是最不需要这个的。
终于看到大姐的红外套,她远远地向我挥手,转头叫他的老公。大哥在小路的起点处接过我的摄影包,掂了一下说:“我们本来以为你这个南方人会先倒掉,没想到我们两个先坚持不住了。”我实在没有力气纠正他我不是南方人,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腕,时间是17点40分。我钻进车里来不及解开围巾就闭上眼睛,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夕阳在山。左面嘉峪关城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右面连绵的雪山带着点淡淡的红色。它们依然静静地矗立。
由于已经提前买好回程的车票,我决定3日这天在房间里躺一天。本来以为一定会腰酸腿痛、行走困难的,没想到早上一睁眼浑然没有累的感觉。洗漱完毕才刚刚8点钟,没办法,只能无聊的看看电视。某个卫视频道在播放《激情。燃烧。岁月》,听到里面的石光荣在吼:“我总不能在家混吃等死吧!”我一个挺身从床上跃起,一丝不苟的系紧鞋带,义无反顾的出了房门。
脚踩在马路上的感觉真舒服呀!今天天气很棒。我大步流星,一个没留神,已经到了2.5公里外的镜铁市场。市场北边有一个小胡同,走进去就到了小吃的集中地。一盘煎包、一碗八宝粥让我从内至外热乎起来。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一打眼儿,已经从密密的摊位中选定了午餐和晚餐的菜单。路边的商店里正在进行假日大降价,音乐放起来,彩球也升上了天空。我越走越感到熟悉,这里的气氛、环境跟我家所在的城市没有太大的差别,跟国内很多城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我不过像往常一样,悠悠闲闲也没什么目的逛着,来打发一个普通的假日。也许抬腿就进了自家的门,跟父母吃吃饭、喝杯茶,歪在沙发上不停地换电视频道,或者就只是随意的聊聊天。昨天我到过冰川吗?近7个小时的艰难跋涉过吗?我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不会只是一场梦吧?那么我现在是在离家数千公里之外吗?我恍惚了一下。噢,一定是高原反应的后遗症,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吧!我走回长城宾馆,让电视节目再次塞满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