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到姑苏见,
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
水巷小桥多。
——(唐)杜荀鹤
也许我是在一年之中最不恰当的时节来苏州的。
元旦的假期可以用“鸡肋”来形容的吧。我在出行的前两天才决定目的地为苏州。匆忙之中还不忘读了苏州朋友推荐的《浮生六记》和陆文夫先生的几篇文章,恶补了一下史地知识才上路。苏州城2500余年的历史足以让我晕眩,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给我一个最现实、最理想的生活梦想。当然应该在“杏花春雨”之中来到这里,在朦胧清香之中迷醉;也许该撑一把油纸伞,缓步走上小桥,溶化在缓缓流动几近静止的碧水中;在天刚擦黑的时候顺从着红色纱灯的指引登上酒肆,一壶黄酒、几碟点心,在软糯的“啊要白兰花哉”的叫卖声中醺醺然……
可我却挟着今冬最凌厉的寒流,伴着苍茫的暮色进了苏州城。朋友已帮我预订了十全街上“宝辰饭店”,饭店正好在网师园的后门附近。十全街据说是苏州“脂粉气最浓的一条街”。乍见之下,也不过是一条两边连绵着三层黑瓦白墙小楼的不宽的街道,而且街上匆匆走着的人们大都裹在暗色的棉衣中。暮色中的霓虹灯反而更增添了美人迟暮的无奈与凄凉。
天气好冷,我揉揉冻红的鼻尖。明明5米外的街对面就有一家炒栗子的摊子,可我什么都闻不到。走向温暖的灯光,要了一包热栗子。鼻炎让我闻不到气味,可是想象中带有淡淡桂花香味的热气已经弥漫了开来。
拐过一个街角就到了网师园的入口,只不过是一个小巷子。“与其临池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是该园名字的出处,以退为进,化政治上的失意为修身养性的自在。又因为中隐隐于市,在闹市中堆山引水,未尝不可胸怀天下也。若没有头上悬挂的路标,谁会想到这黑砖的巷口内竟还藏有一个园子?走进去,突然听不到了马路上的喧嚣。旧的粉墙下有两溜小铺子,买些古玩、小玩意。四位五六十岁的大妈、大伯坐在马扎上安静的打麻将。这时金色的夕阳突然从阴云中出现,阳光洒在巷子中部的一个小场地上,场地一边是块花岗岩,上刻“网师园”,对面就是园子的大门。
很显然这是一座私家住宅,青石漫铺的门房里还靠墙摆着一顶雕花的木轿子。门房里有指导游览的触摸屏,介绍很详细。根据参观时间的不同有两条游览路线,我选择了黄昏时分的线路。此时正有金色的阳光柔和的洒下来。
网师园是苏州园林中“以小胜多”的典型。也因其小而不局促、精致细腻的布局,一步一景、张弛合乎人们观赏心理的“用心”,而成为苏州园林的代表之一。曲线柔美的游廊拥着小小的湖,湖畔的假山、参天古树在取景框里就是一幅构思精巧的画面,而且隐隐然“此中有真意”,让我欲辩已忘言。精美的花窗扇扇不重样,窗外几茎修竹、一块湖石;每个拐角处都植有一棵树或几棵竹子。小径往往通过黑沿的门洞,止于房前、假山前。连两进相连的房屋之间也往往辟有小花圃。
当我走过所有景点又回到湖边的游廊时,廊边已亮起串串红灯,整座院子也已经静静的隐入暮色中了。
都说南方人爱大米,但苏州的面和小笼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真叫我这个北方人吃惊。虽然这两样通常作为“点心”而不上大席,但是我想它们却在每个苏州人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就见到过静静吃完面开豪华跑车离开的人们。即使是《美食家》里面有钱又有闲的主人公,也要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赶到“朱鸿兴”,叫一碗宽汤、重青、重交、过桥、硬点的头汤虾仁面。面都是细细的,小笼包都是小小的,但里面的千变万化真叫人试过之后才知道。
真的不想说“曾经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品尝……”,也真的想告诉你“生活就像小笼,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口味……”。
虽说现在即便是像“朱鸿兴”、“陆稿荐”这样的老店,也不再耐心的听顾客讲完对一碗面的种种要求,但是顾客仍然川流不息。繁华的阊门也开了多家洋快餐,但是总有像我一样固执的人——在一排排的竹牌中耐心的选一碗面、一个小笼,经过有点紧张的期盼,在随后升腾的热气中感动那么一下。
苏州菜虽不在八大菜系中列位,但是相传苏东坡在苏州定慧寺内研制成了“东坡肉”,“莼鲈之思”也跟苏州有关,而且素以精工细致而闻名天下的“苏绣”产地当然在做菜上也会将此精神发扬光大的。太监弄的松鹤楼、得月楼当然是来花钱的外地人的首选之地。松树桂鱼、原汁清翅、虾子刺参、白汁元鱼、虾仁烂糊、荷叶粉蒸肉、糟溜鱼片、蜜汁火方……,还有用太湖鲃鱼肝做的“鲃肺汤”等等。若是论真材实料、精工细制,那么花钱的上限很难估计。但是要我说“人心若是粗了,吃得再精细也没用”,还不如回家吃一碗妈妈做的手擀面。
苏州城规划得很好,以古城为中心,东部为工业园,西部为高新技术开发区。相传伍子胥为吴王阖闾夺取天下后又建了此城。从宋朝《平江图》来看,宋朝是苏州城内有南北走向的河道14条,东西走向的6条,街巷与河道平行。一户人家往往前门是街巷,后门是河道。门前可乘车,门后可上船。为双棋盘格局。“世易时移”,今天的苏州还留存有多少这样的生活气息呢?我看着街道里来来往往的机动车,不禁感慨。
常常为北京古城没能完好保存而叹息,王府边上臃肿的“商业恐龙”何时才能灭绝呢?连八达岭的长城也整过容一般,崭新的让人怀疑其真实年龄。
朋友向我推荐了两个地方,在这里想与大家分享:十全街附近的“滚秀坊”和虎丘门前东段的“山塘街”。
山塘街有七里长,与猪行河相伴,呈西北东南走向,在虎丘公园门口一分为二。门口西段熙熙攘攘,住户们都将自家小楼的一层辟为小商店、小饭店,做旅游生意。一旦迈入山塘街东段,仿佛与闹市一刀两断,进入了苏州人安静又真实的生活。这里曾经是商贾们的聚居地。几乎所有的影壁、门楼的墙上都标有“某某会馆”的字样。这种建筑虽然一样的面街背水,但是总带有中原、北方建筑的风貌—冲街的门楼非常醒目,飞檐画栋、雕刻精美、敦厚庄重。而真正的苏州人家却门小巷深,曲曲折折地拐无数的弯,在拐角处出人意料的有一道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门,通向一个各样家具俱全的小房间。这里的房子外面看来又脏又破,但并不妨碍主人将墙壁刷得白白的、精心排放各样家电、把饭做得香香的、人打理得清清爽爽的。河水是深绿色的,满载了衣物的纤维、碎米、马桶里的污秽,沉重的几乎静止不动了。河上一座座的桥也破败不堪,走过去也激不起丝毫的诗情画意。
“滚秀坊”就不同了,从名字上就给人那么多的想象,何等的温柔富贵之乡,繁花似锦之处!粉墙黑瓦,门前几茎修竹,窄窄的水面上跨过精巧的小桥,鹅卵石铺砌的小路,夕阳斜照。踏入小巷,两侧是高高的墙,“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山塘街之与滚秀坊,如同水仙花之与白兰花,又如同小家碧玉之与大家闺秀。都美,因为它们的真实。
苏州,该怎么说呢?当我在十全街一家小小的、很舒适的书店里看到一套由日本摄影家拍摄的黑白明信片时,那个时刻,如同不经意间打开了一个古旧的木盒,盒子里满是几辈以前的小玩意儿——足以唤起沉睡很久的安详和喜悦。
无论是脏而旧的七里山塘街还是整洁清雅的滚秀坊,在黑白两色中已经没有外在的差别,只有本色的同一。光与影结合在一起,水波动了起来,木器活了起来,还有茶几上的水仙花,你注意到的只是这静中之动,古旧中的生命力。
其实我也看过精美的彩色照片,桃红柳绿,在如烟的雨中模糊了色彩的界限;我很喜爱吴冠中先生笔下的江南,高墙上的一株绿柳让我的心都醉在那一点点绿荫中。水墨画的水意氤氲才更加贴近这里,也许吧?